沈从文 老伴 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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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老伴 赏析

沈从文 老伴 赏析
沈从文 老伴 赏析

沈从文 老伴 赏析
http://scholar.ilib.cn/abstract.aspx?A=zzzydxxb200302009
沈从文(1902—1988),京派小说代表人物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荒僻神秘的湘西凤凰县,有苗汉土家族的血统.14岁高小毕业后入伍,看尽人世黑暗而产生厌恶心理.接触新文学后,1918年自家乡小学毕业后,随当地土著部队流徙于湘、川、黔边境与沅水流域一带,后正式参军,当过上土司书.至三十年代起他开始用小说构造他心中的“湘西世界”.
1922年在五四思潮吸引下只身来到北京,升学未成,在郁达夫、徐志摩等人鼓励下,于艰苦条件下自学写作.1924年,他的作品最早载于《晨报副刊》,接着又在《现代评论》、《小说月报》上发表.1928年,与胡也频、丁玲相继来到上海,曾共同创办《红黑》杂志.1929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这时期的作品结集为《鸭子》《旅店及其他》《蜜柑》等,所描写的湘西乡俗民风,引起人们的注目.《萧萧》《牛》《柏子》《阿丽思中国漫游奇遇记》显示了他早期小说较成功的乡土抒写和历史文化思考.
1930年后赴青岛大学执教,创作日丰.到抗战前,出版了20多个作品集,有《石子船》《虎雏》《月下小景》《八骏图》等.中篇小说《边城》于1934年问世,标志着他的小说的成熟.
抗战爆发后,经武汉、长沙,取道湘西去云南.途经沅陵时,写散文《湘西》、长篇小说《长河》(第1卷).后至昆明西南联大任教.1945年后回京,在北京大学教书.同时编《大公报》《益世报》文艺副刊.
1949年以后,长期从事文物研究工作.先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研究中国古代服饰和物质文化史.1960年发表《龙凤艺术》等文.1978年调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以作家身份被邀参加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增补为全国文联委员.1981年出版了历时15年写成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著.
汪曾祺笔下的沈从文
汪先生在他的《自报家门——汪曾祺自传》中,写到了沈从文,读来既觉真实生动,又令人油然心生可亲可敬之情.兹录如下:
不能说我在报考志愿书上填了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是冲着沈从文去的,我当时有点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强烈的意志.但是“沈从文”是对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前是想到过的.沈先生一共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我都选了.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
沈先生实在不大会讲课.讲话声音小,湘西口音很重,很不好懂.他讲课没有讲义,不成系统,只是即兴的漫谈.他教创作,反反复复,经常讲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学生都不大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理解的.照我的理解,他的意思是:在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的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的心要和人物贴近,富同情,共哀乐.什么时候作者的笔贴不住人物,就会虚假.写景,是制造人物生活的环境.写景处即是写人,景和人不能游离.常见有的小说写景极美,但只是作者眼中之景,与人物无关.这样有时会使人物疏远.即作者的叙述语言也须和人物相协调,不能用知识分子的语言去写农民.我相信我的理解是对的.这也许不是写小说惟一的原则(有的小说不着重写人,也可以有的小说只是作者在那里发议论),但是是重要的原则.至少在现实主义的小说里,这是重要原则.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似水姻缘
苏州一个名叫张吉友的富商,除了拥有万顷良田,热心于结交蔡元培这样的教育界名流、投资教育事业,还因四个才貌双全的女儿而尽人皆知.后来,这个大户人家的二女儿张允和嫁给了颇有建树的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女儿张兆和则嫁给了赫赫有名的大作家沈从文.
就在张允和与周有光喜结良缘后不久,她的妹妹张兆和也在名作家沈从文的长时间进攻下举手投降,成为这个情书圣手的俘虏.
沈从文来自风景秀美的湘西.玲珑剔透的山水孕育了他的才情,人性甜美的凤凰小城赋予他柔顺多情的个性.这位杰出的小说家和历史文物研究家一生共出版过三十多部短篇小说集和六部中长篇小说,是少数几个拥有世界性声誉的现代中国作家之一.青年时代的沈从文就因写过一些新潮的白话小说而在文坛崭露头角,由于诗人徐志摩的介绍,他被中国公学校长胡适聘为教师.然而木讷的沈从文第一堂课就洋相百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些目睹他出洋相的女学生中,就有以后成为他夫人的张兆和.
18岁的张兆和在中国公学曾夺得女子全能第一名,她聪明可爱,单纯任性.兆和身后有许多追求者,她把他们编成了“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二姐张允和取笑说沈从文大约只能排为“癞蛤蟆第十三号”.自卑木讷的沈从文不敢当面向张兆和表白爱情,他悄悄地给兆和写了第一封情书.
老师的情书一封封寄了出去,点点滴滴滋润着对方的心.女学生张兆和把它们一一作了编号,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后来学校里起了风言风语,说沈从文因追求不到张兆和要自杀.张兆和情急之下,拿着沈从文的全部情书去找校长理论,那个校长就是胡适.
兆和把信拿给胡适看,说:老师老对我这样子.胡校长答:他非常顽固地爱你.兆和马上回他一句:我很顽固地不爱他.胡适说:我也是安徽人,我跟你爸爸说说,做个媒.兆和连忙说:不要去讲,这个老师好像不应该这样.没有得到校长胡适的支持,张兆和只好听任沈老师继续对她进行的感情文字的狂轰滥炸.沈从文开始了他马拉松式的情书写作.
沈从文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
1932年夏天,张兆和大学毕业回到了苏州的老家.沈从文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二姐允和出来招呼了这位不速之客.弄堂很窄,允和对站在太阳底下的沈从文说:你进来吧,有太阳.沈从文不进来,允和就告诉他三妹上图书馆去了,不在家,让他进来等.沈从文听完说了声“我走吧”回头就走了.沈从文回到了旅馆,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满脑子尽是张兆和的音容笑貌.
三妹回来后,允和把她骂了一顿:你假装用功,明明晓得他今天要来.兆和说:我就是用功,哪晓得他这个时候来啊.允和让妹妹大大方方地把老师请到家里来,兆和终于鼓起勇气回请了沈从文.心潮澎湃的沈从文回到青岛后,立即给二姐允和写信,托她询问张父对婚事的态度.
他在信里写道: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请兆和吃甜饼吧.张兆和的父亲开明地答:儿女婚事,他们自理.
兆和的电报则是:沈从文乡下人请我吃甜饼吧.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了
带着这份喜悦,两姐妹便一同去了邮局,给沈从文发电报.允和拟好的电报是:允.很简单,一语双关.兆和的则是:沈从文乡下人请我吃甜饼吧.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了,但邮局没有收,而收下了允和的.
与沈从文订婚之后,张兆和为了和心爱的人靠得更紧,只身来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专心于写作的沈从文在生活上一塌糊涂,一次洗衣服时,兆和发现了一张揉碎了的当票.原来沈从文把兆和的一只戒指当了,却忘了取回.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当时的北平中央公园宣布结婚,但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新居是北平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子,这个媒人是允和做的,所以沈从文一看见二姐允和就叫她“媒婆”.
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回故乡凤凰探望.他在船舱里给远在北平的张兆和写信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不幸的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有放过沈从文.一次又一次来势汹涌的打击,使忧郁过度的沈从文陷入了病态的迷狂状态,他不断念叨着“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张兆和无言地面对此情此景,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后来,在妻子悉心的照料和药物治疗下,沈从文渐渐恢复了健康,这些难忘的经历使他的心灵产生了对苦难的免疫力,使他和妻子坚强地度过了艰辛清贫的岁月.1988年5月10日,饱经沧桑的沈从文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把无限的眷恋留给了白发苍苍的妻子,就如同留给了人间无限柔美的湘西.
附沈从文创作目录
沈从文文学作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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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 [沈从文] 神巫之爱 [沈从文] 山鬼 [沈从文]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沈从文] 看虹录 [沈从文] 长河 [沈从文]
大山里的人生 [沈从文] 阿丽思中国游记 [沈从文] 一个母亲 [沈从文]
阿黑小史 [沈从文] 十四夜间 [沈从文] 篁君日记 [沈从文]
创作杂谈 [沈从文] 水云集 [沈从文] 非梦集 [沈从文]
凤子 [沈从文] 丈夫 [沈从文] 新摘星录 [沈从文]
灯 [沈从文] 夫妇 [沈从文] 艺术教育 [沈从文]
新烛虚 [沈从文] 冬的空间 [沈从文] 好管闲事的人 [沈从文]
龙朱 [沈从文] 芸庐纪事 [沈从文] 石子船 [沈从文]
或人的家庭 [沈从文] 新景与旧谊 [沈从文] 入伍后 [沈从文]
自传编零 [沈从文] 雨 [沈从文] 文学运动杂谈 [沈从文]
往事 [沈从文] 玫瑰与九妹 [沈从文] 月下小景 [沈从文]
新与旧 [沈从文] 湘西 [沈从文] 怯步集 [沈从文]
雨后及其他 [沈从文] 老实人 [沈从文] 怯步者笔记 [沈从文]
狂人书简 [沈从文] 致唯刚先生 [沈从文] 到北海去 [沈从文]
绿魇 [沈从文] 黑魇 [沈从文] 白魇 [沈从文]
劝人读经 [沈从文] 穷与愚 [沈从文] 中国人的病 [沈从文]
禁书问题 [沈从文] 一点回忆一点感想 [沈从文] 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友情 [沈从文] 悼勒以 [沈从文] 无从驯服的斑马 [沈从文]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蜜柑 [沈从文]
旅店及其他 [小说集] 湘西民族的艺术 [沈从文] 小草与浮萍 [沈从文]
新湘行记 [沈从文] 雪晴 [沈从文] 福生 [沈从文]
在别一个国度里 [沈从文] 采蕨 [沈从文] 苗民问题 [沈从文]
鸭子 [沈从文] 生之记录 [沈从文] 老伴 [沈从文]
一个传奇的故事 [沈从文] 街 [沈从文] 凤凰 [沈从文]
沅陵的人 [沈从文] 桃源与沅州 [沈从文]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市集 [沈从文] 沈从文子集 [沈从文] 过节和观灯 [沈从文]
虎雏 [小说集] 都市一妇人 [小说集] 鸭窠围的夜 [沈从文]
常德的船 [沈从文] 白河流域几个码头 [沈从文] 泸溪·浦市·箱子岩
如蕤集 [小说集] 游目集 [小说集] 八骏图 [小说集]
凤凰集 [沈从文] 柏子集 [沈从文] 主妇集 [沈从文]
辰溪的煤 [沈从文] 沅水上游几个县份 [沈从文] 水车 [沈从文]
流光 [沈从文] 遥夜 [沈从文] 一天 [沈从文]
新废邮存底 [沈从文] 沉默 [沈从文] 逃的前一天 [沈从文]
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时间 [沈从文] 水云 [沈从文]
水云集 [沈从文] 人生石板路 [沈从文] 人生的梦幻 [沈从文]
我的学习 [沈从文] 我所见到的司徒乔先生 我为什幺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记丁玲 [沈从文] 西山的月 [沈从文] 湘人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贡献
湘行书简 [沈从文] 新诗的旧账 [沈从文] 新文人与新文学 [沈从文]
血 [沈从文] 一个女人 [沈从文] 一张大字报稿 [沈从文]
忆翔鹤 [沈从文] 贵生集 [沈从文] 游二闸 [沈从文]
云南看云 [沈从文] 在昆明的时候 [沈从文] 躁 [沈从文]
怎样办好一份报纸 战争到某市以后 芷江县的熊公馆
致王际真 [沈从文] 顾问官 [别集] 凤凰集 [别集]
抽象的抒情 [沈从文] 长河集 [沈从文别集] 边城集 [沈从文别集]
柏子集 [别集] 湘行集 [沈从文别集] 友情集 [沈从文别集]
萧萧集 [沈从文] 蜜柑小说集 [沈从文] 生命 [沈从文]
雪晴集 [沈从文别集] 萧萧 [沈从文] 湘女萧萧 [沈从文]

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撸歌声,且被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泸溪县城界于辰州与浦市两地中间,上距浦市六十里,下达辰州也恰好六十里。四面是山,对河的高山逼近河边,壁立拔峰,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远水通称大河。)洞河来...

全部展开

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撸歌声,且被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泸溪县城界于辰州与浦市两地中间,上距浦市六十里,下达辰州也恰好六十里。四面是山,对河的高山逼近河边,壁立拔峰,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远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了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格子花帕,腰围短短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稍稍像样的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都得在泥滩与泥堤下,落了小雨,上岸下船不知要滑倒多少人!
十七年前的七月里,我带了“投笔从戎”的味儿,在一个“龙头大哥”兼“保安司令”的带领下,随同八百乡亲,乘了从高村抓封得到的三十来只大小船舶,浮江而下,来到了这个地方。靠岸停泊时正当傍晚,紫绛山头为落日镀上一层金色,乳色薄雾在河面流动。船只拢岸时摇船人照例促橹长歌,那歌声揉合了庄严与瑰丽,在当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乐。
第二天,大队船只全向下游开拔去了,抛下了三只小船不曾移动。两只小船装的是旧棉军服,另一只小船,却装了十三名补充兵,全船中人年龄最大的一个十九岁,极小的一个十三岁。
十三个人在船上实在太挤了!船既不开动,天气又正热,挤在船上也会中暑发痧。因此许多人白日里尽光身泡在长河清流中,到了夜里,便爬上泥堤去睡觉。一群小子身上全是空无所在,只从城边船户人家讨来一大捆稻草,各自扎了一个草枕,在泥堤上仰面躺了五个夜晚。
这件事对于我个人不是一个坏经验。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泥土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沿河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剥剥的敲着船舷声。半夜后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滩声长流,如对历史有所陈诉埋怨。这一种夜景,实是我终身不能忘掉的夜景!
到后落雨了,各人竞上了小船。白日太长,无济排遣,各自赤了双脚,冒着小雨,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观光。大街头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铺柜中坐了白发皤然老妇人,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无事可作,只腆着个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朴质的雨伞,响着寂寞的钉鞋声。待到回船时,各人身上业已湿透,就各自把衣服从身上脱下,站在船头相互帮忙拧去雨水。天夜了,便满船是呛人的油气与柴烟。
在十三个伙伴中我有两个极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我的同宗兄弟,名叫沈万林。年纪顶大,与那个在常德府开旅馆头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原本同在一个中营游击衙门里服务当差,终日栽花养金鱼,事情倒也从容悠闲。只是和上面管事头目合不来,忽然对职务厌烦起来,把管他的头目痛打了一顿,自己也被打了一顿,因此就与我们作了同伴。其次是那个年纪顶轻的,名字就叫“开明”,一个赵姓成衣人的独生子,为人伶俐勇敢,稀有少见。家中虽盼望他能承继先人之业,他却梦想作个上尉副官,头戴金边帽子,斜斜佩上条红色值星带,站在副官处台阶上骂差弁,以为十分神气。因此同家中吵闹了一次,负气出了门。这小孩子年纪虽小,心可不小!同我们到县城街上转了三次,就看中了一个绒线铺的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问我借钱向那女孩子买了三次白棉线草鞋带子。他虽买了不少带子,那时节其实连一双多余的草鞋都没有,把带子买得同我们回转船上时,他且说:“将来若作了副官,当天赌咒,一定要回来讨那女孩子做媳妇。”那女孩子名叫“××”,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而来。我们各人对于这女孩子印象似乎都极好,不过当时却只有他一个人特别勇敢天真,好意思把那一点糊涂希望说出口来。
日子过去了三年,我那十三个同伴,有三个人由驻防地的辰州请假回家去,走到泸溪县境驿路上,出了意外的事情,各被土匪砍了二十余刀,流一滩血倒在大路旁死掉了。死去的三人中,有一个就是我那同宗兄弟。我因此得到了暂时还家的机会。
那时节军队正预备从鄂西开过四川就食,部队中好些年轻人一律被遣送回籍。那保安司令官意思就在让各人的父母负点儿责:以为一切是命的,不妨打发小孩子再归营报到,担心小孩子生死的,自然就不必再来了。
我于是和那个伙伴并其他二十多个年轻人,一同挤在一只小船中,还了家乡。小船上行到泸溪县停泊时,虽已黑夜,两人还进城去拍打那人家的店门,从那个女孩手中买了一次白带子。
到家不久,这小子大约不忘却作副官的好处,借故说假期已满,同成衣人爸爸又大吵了一架,偷了些钱,独自走下辰州了。我因家中无事可作,不辞危险也坐船下了辰州。我到得辰州老参将衙门报到时,方知道本军部队四千人,业已于四天前全部开拔过四川,所有相熟伙伴完全走尽了。我们已不能过四川,改成为留守处人员。留守处只剩下一个上尉军需官,一个老年上校副官长,一个跛脚中校副官,以及两班新刷下来的老弱兵士。开明被派作勤务兵,我的职务为司书生,两人皆在留守处继续供职。两人既受那个副官长管辖,老军官见我们终日坐在衙门里梧桐树下唱山歌,以为我们应找点正经事做做,就想出个巧办法,派遣两人到附近城外荷塘里去为他钓蛤蟆。两人一面钓蛤蟆一面谈天,我方知道他下行时居然又到那绒线铺买了一次带子。我们把蛤蟆从水荡中钓来,剥了皮洗刷得干干净净后,用麻线捆着那东西小脚,成串提转衙门时,老军官就加上作料,把一半熏了下酒,剩下一半还托同乡带回家中去给老太太享受,我们这种工作一直延长到秋天,才换了另外一种。
过了约一年,有一天,川边来了个特急电报:部队集中驻扎在湖北边上来凤小县城里,正预备拉夫派捐回湘,忽然当地切齿发狂的平民,受当地神兵煽动,秘密约定由神兵带头打先锋,发生了民变,各自拿了菜刀、镰刀、撇麻砍柴刀,大清早分头猛扑各个驻军庙宇和祠堂来同军队作战。四千军队在措手不及情形中,一早上就放翻了三千左右。总部中除那个保安司令官同一个副官侥幸脱逃外,其余所有高级官佐职员全被民兵砍倒了。(事后闻平民死去约七千,半年内小城中随处还可以发现白骨。)这通电报在我命运上有了个转机,过不久,我就领了三个月遣散费,离开辰州,走到出产香草香花的芷江县,每天拿了个紫色木戳,过各屠桌边验猪羊税去了。所有八个伙伴已在川边死去,至于那个同买带子同钓蛤蟆的朋友呢,消息当然从此也就断绝了。
整整过去十七年后,我的小船又在落日黄昏中,到了这个地方停靠下来。冬天水落了些,河水去堤岸已显得很远,裸露出一大片干枯泥滩。长堤上有枯苇刷刷作响,阴背地方还可看到些白色残雪。
石头城恰当日落一方,雉堞与城楼皆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仍然镀上了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就是那使我灵魂轻举永远赞美不尽的歌声!)我站在船头,思索到一件旧事,追忆及几个旧人。黄昏来临,开始占领了整个空间。远近船只全只剩下一些模糊轮廓,长堤上有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邻近船上炒菜落锅声音与小孩哭声杂然并陈。忽然间,城门边响了一声卖糖人的小锣,铛……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从那一槌小锣声中重现出来。我忘了这份长长岁月在人事上所发生的变化,恰同小说书本上角色一样,怀了不可形容的童心,上了堤岸进了城。城中接瓦连椽的小小房子,以及住在这小房子里的人民,我似乎与他们都十分相熟。时间虽已过了十七年,我还能认识城中的道路,辨别城中的气味。
我居然没有错误,不久就走到了那绒线铺门前了。恰好有个船上人来买棉线,当他推门进去时,我紧跟着进了那个铺子。有这样希奇的事情吗?我见到的不正是那个女孩吗?我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铺柜里一垛棉纱边,两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棉线,目前我所见到的,还是那么一个样子。难道我如浮士德一样,当真回到了那个“过去”了吗?我认识那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现在的这一个就是当年的那一个。
“要什么呀?”就是那声音,也似乎与我极其熟习。
我指定悬在钩上一束白色东西,“我要那个!”
如今真轮到我这老军务来购买系草鞋的白棉纱带子了!当那女孩子站在一个小凳子上,去为我取钩上货物时,铺柜里火盆中有茶壶沸水声音,某一处有人吸烟声音。女孩子辫发上缠得是一绺白绒线,我心想:“死了爸爸还是死了妈妈?”火盆边茶水沸了起来,小隔扇门后面有个男子哑声说话:“小翠,小翠,水开了,你怎么的?”女孩子虽已即刻很轻捷伶便的跳下凳子,把水罐挪开,那男子却仍然走出来了。
真没有再使我惊讶的事了,在黄晕晕的煤油灯光下,我原来又见到了那成衣人的独生子,这人简直可说是一个老人。很显然的,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但不管时间同鸦片烟在这男子脸是刻下了什么记号,我还是一眼就认定这人便是那一再来到这铺子里购买带子的赵开明。从他那点神气看来,却决猜不出面前的主顾,正是同他钓蛤蟆的老伴。这人虽作不成副官,另一糊涂希望可终究被他达到了。我憬然觉悟他与这一家人的关系,且明白那个似乎永远年青的女孩子是谁的儿女了。我被“时间”意识猛烈的掴了一巴掌,摩摩我的面颊,一句话不说,静静的站在那儿看两父女度量带子,验看点数我给他的钱。完事时,我想多停顿一会,又借故买点白糖。他们虽不卖白糖,老伴却十分热心出门为我向别一铺子把糖买来。他们那份安于现状的神气,使我觉得若用我身分惊动了他,就真是我的罪过。
我拿了那个小小包儿出城时,天已断黑,在泥堤上乱走。天上有一粒极大星子,闪耀着柔和悦目的光明。我瞅定这一粒星子,目不旁瞬。
“这星光从空间到地球据说就得三千年,阅历多些,它那么镇静有它的道理。我现在还只三十岁刚过头,能那么镇静吗?……
我心中似乎极其混乱,我想我的混乱是不合理的。我的脚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卧的泥堤上,一颗心跳跃着,勉强按捺也不能约束自己。可是,过去的,有谁人能拦住不让它过去,又有谁能制止不许它再来?时间使我的心在各种变动人事上感受了点分量不同的压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过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这小城中来?世界虽极广大,人可总像近于一种宿命,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经验到他的过去相熟的事情。
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缥缈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
但我这次回来为的是什么?自己询问自己,我笑了。我还愿意再活十七年,重来看看我能看到难于想象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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